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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媽媽篇︰

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是的,我一直這樣以為。在我女兒出生之前,我還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果然,世上的事沒那麼便宜。人家給你多少,你就必須還多少,非常簡單的道理,我卻到現在才想得透。我是抱著這樣的信念捱過來,不然,我早就瘋了。

先說一下我的家庭吧﹗我很幸運,嫁給了一個愛我又富有的丈夫。我們不曾吵架,每天都愛著彼此、分享著彼此的歡樂哀傷。雖然上天給了我一點考驗—我的子宮異常,用正常方法懷孕機會差不多等於零,不過卻可以用人工方法使我受孕。我的丈夫顧孝天卻從沒怨我異常的身體,只是一直在我身旁給我打氣加油、也不介意我們的寶寶會是試管嬰兒。

如此這般,在孝天的愛與包容下,我生下了兩個兒子—這是試管嬰兒的好處,可以選男還是女孩—顧落日和顧夕陽,兩個乖巧貼心的兒子。

那一年,落日十二歲、夕陽十歲,而我,剛好三十九歲。

「醫生,妳在開玩笑吧?」我還好,至少神智還清醒,孝天驚訝得只會看著醫生發呆。

「顧太太,我非常明白妳現在的感受。雖然妳自然受孕的機會很低,但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上了年紀的醫師托了托眼鏡,繼續說道。「可是化驗報告不會說謊,妳的確是懷孕了。」

「妳懷孕了﹗」孝天像是在膜拜什麼神祇似的,輕輕撫著我的肚子。我也是很高興,但……「醫生,我可以平安把他生下來的機會有多大?」

醫生微微一笑,她慈愛的目光透過眼鏡片,安撫著我跳蕩的心。「別擔心,現在醫學昌明,只要妳放鬆心情、安心養胎,絕對可以生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寶寶。」

我信了。

而我也真的生下了一個美麗的女嬰。

我還記得,當我開始陣痛時,孝天是如何十萬火急地送我到醫院,又是如何陪在我身邊直到小寶寶出世。

「映心,妳看﹗我們的小女兒好漂亮喔﹗好像妳。」孝天抱著娃娃,獻寶似的抱過來給我看。

父母的心目中,子女再醜都是漂亮可愛的。就算她是剛剛出生,臉皺得跟猴子一樣,她還是會美得像天上的天使。

「辛苦妳了。」孝天輕輕親了我的額角。只要有你說的這一句話,要我再生十個我也願意,親愛的丈夫。

我不得不說,我女兒真的蠻漂亮。剛出生的她臉孔身體都圓圓滾滾,像月亮一樣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於是,我們決定叫她作『若月』,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女孩。

新月漸漸轉盈,小寶寶也變成了小女孩,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應該是惹人疼愛的。

是的,應該。

事實上,我痛恨自己,作為母親,我竟然討厭她﹗

我討厭她

孝天不喜歡她。

落日厭惡她。

夕陽……應該是恨她吧。

只要她不說話乖乖坐著,絕對是無辜又美麗的小女孩,比洋娃娃還美麗的。

是我的教育失敗了嗎?還是她天生如此?六歲,早應該幼稚園畢業準備入讀小學一年級了。可是,她沒有唸過幼稚園。不是我不讓她唸,而是沒有學校肯接收她。

四歲之前,她不太愛說話,常常做出一些古怪的動作。例如無故揮舞拳頭、面對著牆壁自己在跳舞之類。我帶她去看醫生,他們總是說︰「太太,妳的女兒比較內向,所以才會常常做出這樣的動作。她只是在跟自己玩而已,不礙事的。通常長大之後開始接觸其他小朋友時,這樣的症狀就會慢慢消失。」

不過為免她入幼稚園的時候很難適應,我常常帶她外出走走,讓她多看看人。不過這樣就苦了孝天、落日以及夕陽,只要哪天我抱她外出,她一回來就會纏著他們三個的其中一個,開始拳打腳踢。

孝天還好,對著自己的女兒嘛,總是會多點耐心。何況小女孩的拳頭有多重?讓她打打就算了。孝天還說女孩多活動一點才好,將來不會被人欺負。

愛女深切的笨蛋一個。

而我那兩個兒子呢?其實也沒多大的反應。他們疼若月的程度不下於那個笨蛋丈夫,只是在趕功課的時候,他們會有點不耐地一把抓起在舞動個不停的若月,把她掉給空閒的人去玩。

我總是覺得不妥。

若月不愛開口,總是悶頭悶腦地揮著拳頭,眼睛狠狠的、舞動著她的手腳。於是,在她幼稚園開學前,我又把她帶去看醫生。

「不礙事的。」怎麼又是這句話?「我說過,顧小妹妹應該是性格比較內向怕生。當她在外見到很多陌生人的時候,心中的恐懼一直堆積著。回到家這種她覺得安全的地方,她就會把恐懼發洩出來。她外出時,見到的都是大人吧?」

點點頭。我通常都是和她去逛逛街,和太太們喝個下午茶之類。

「就是了。她怕生,還常常看到一堆不同的大人,當然覺得害怕了。顧太太,慢慢來吧。上了幼稚園接觸多同年齡的小朋友,她會好轉的。」醫生合起了文件夾,溫柔地笑著。

若月要開學了,我把她帶到幼稚園,交給老師後,還戀戀不捨地留連了好一會兒。她很平靜,乖乖的坐在哪裡,看著在門外探頭探腦的我。其他小孩的震天哭聲,她像是聽不到似的。

唔﹗真不愧是我的寶貝女兒,多乖巧。我悄悄地縮回頭,靜待了一會,還是沒聽到她的哭叫聲,於是我放心地離開了。

回到家中還不到半小時,我就收到幼稚園的電話。

「抱歉,顧太太。妳的女兒出了點問題,可以請妳立刻來幼稚園看看嗎?」幼稚園的老師如是說著,聲音有點急躁,我的心跟著跳了一下。

「請問我女兒是怎麼了呢?」我拿著話筒的手有點發抖。

「妳女兒四處咬人,連老師都咬了。我們的老師正盡力把她抱著,免得她再去咬人。可是無論我們怎樣說她都靜不下來……」

「我立刻趕過來﹗」還沒等她說完我就匆匆掉下電話,邊拿起證件邊大喊。「霍媽﹗我要出出去﹗妳先看好家﹗」

然後一陣風似的走了,連後頭的管家霍媽說什麼也沒聽著。

這只是開始而已。

~ ~ ~ ~ ~

「自閉症?」我抱著女兒,和我身旁的孝天一起化身為石雕。看著一臉遺憾的醫生,我失去了說話能力。

那天,我以為是女兒太怕生了,所以才會有點失常。之後我陪她上課、接送上學。一星期後我認為她應該沒問題了,就讓她獨自上課。結果我才剛回家,又接到老師的電話。
他們說我的女兒把自己的手臂肉咬了下來,也把其中一位老師的小腿肉咬了下來,然後被其他老師們強行打包送進醫院。

再由醫生斷症後,告訴我這樣的結果。

「顧若月抗拒陌生人的情況非常嚴重……」

「之前你告訴我們沒事的﹗」孝天回神過來,憤怒的面容顯得有點猙獰。

我抱著手臂被包得像打了石膏一樣的若月,我想,這時我的面容大概也很猙獰。

你這蒙古大夫﹗

「真的非常抱歉。不過顧小妹妹不是沒有康復的機會……」

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嗎?為什麼要這樣報在我們的女兒身上?

自此之後,我們一家都變了。

我盡力按著醫生的指示照顧若月,陪她、愛她,也定時帶她去復診。不過我很懷疑,若月真的是自閉症嗎?

因為她不會拿筷子,也不會自己拿著湯匙吃飯,只好由我一口一口的喂她吃。有時候,她會吃著吃著,忽然對著我甜甜一笑,然後一溜煙的跑到孝天或兒子們身上賴著……再一手把他們的飯碗掃在地上。乘我們發呆之際,她會再跑到桌上,把所有食物都給掃下去。

看著她一個人站在桌子上瘋狂地笑,我心寒了。

半夜,她會悄悄地起床,跑進書房拿幾本書、或是偷偷拿出哥哥們的功課,再到廚房開著火爐燒書。她會莫名其妙地拿起一些硬物擲向落地窗戶,還好她是小孩,力氣不夠擲不破玻璃。

自閉症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嗎?我覺得她比較像瘋了,或者是……撞邪。

尤其是當她五歲時。

「乖乖……啊……」這天,我喂著若月,她定定地看著我,一話不說地張開口。

「乖﹗若月是媽媽最愛的女兒了。」就算她有多麼奇怪的舉動,她也是我十月懷胎的寶貝女兒啊﹗

「誰是妳女兒啊﹗賤女人﹗」若月原本美麗的臉龐顯得扭曲抽搐,狠狠地咬牙切齒。

「賤女人﹗賤女人﹗賤女人﹗……」

咀咒的言語,不斷地重複著,扭曲的面容無限放大,直到把我淹沒。

她不是我女兒﹗

我忽地站立而起,開始後退……後退著……

我的女兒,忽然就變了樣子。無理可遁,就這樣變了另一個人。

過了一會,她又平靜下來。像個沒事人一樣看著我,也看了看她的小碗子。彷彿在說︰「媽媽,我還沒吃飽呢。」

就這樣,她常常口出惡語。有一次她趁我們沒注意,在夕陽帶他同學回來玩的哪天,拿起小剪刀刺向夕陽的同學。落日眼尖手快,及時制止了若月。從此,他們倆都不太理若月了。除非我吩咐他們必須看顧著她。

找法師看看?要是那些法師濟事,我就不用天天抱著若月流淚。

我不忍心把這小小的、香玉墜似的人兒送進醫院,家人也只好讓若月留在家中,讓我長時間看顧著她。我討厭她身體內那個隨時發作的惡魔,卻又捨不得放開她。

當她六歲,沒有任何學校肯收她,因她發瘋咬人。

我只好親自教她一般的常識,基本的數字之類。可是教她跟教一尊石像差不多,分別在於石像不會說話,而她總是口吐一串非常流利的咒罵,然後什麼都忘了似的裝無辜。

這樣的情況,直到她十歲。

我,今年四十九歲。

而落日跟夕陽,也分別二十二和二十歲了。

丈夫仍然愛我,只是,女兒讓他非常非常的難過。為了逃避,他常常出國洽商,一年在家的日子不到四個月。這一天,他難得在家。

「映心,這樣不是辦法。」孝天大概是厭惡了這種聚少離多的日子,終於要我做決定。其實,他在避,而我也是。我裝作看不見女兒的異常,這樣她就可以留在我身邊,一輩子的。

他把我抱到膝上,環著我的腰,輕輕地搖。聲音溫柔似水,彷彿是天使在呢喃。「映心,我最愛妳,也愛我們的女兒啊﹗我不忍將妳們分開。可是妳看﹗若月的情況一直沒有好轉,妳要守到何時?乖乖……先別哭,」他替我抹乾眼淚。「我不是要妳放棄她。只是,妳不覺得由專人來看顧她比較好嗎?可能她會有復原的機會呢﹗」

我知道﹗我會不知道嗎?可是以她這樣的瘋狂,會不會我一開放手,就永遠見不著她了?

我不敢賭。

「我已經聯絡好醫院……」他輕吻著我的淚。「他們了解了若月的情況,會給她最好的照顧……」

放開她?

不放開她?

這樣對若月來說可能真的比較好,但……

「顧太太不好了﹗」霍媽忽地推開了半掩的主人房門,一臉驚慌。「本來我想叫你們去吃飯……就見到小小姐一直跑上樓上的客房還鎖上門了,我怎麼拍門她都不應。怎麼辦?要不要用後備鎖匙開門看看?」

她聽到了﹗

若月雖瘋,但在她正常的時候,別人說的話她都懂,只是她都不太給回應,而且她瘋的時間佔了大部份。所以我才一直不讓她離開我身邊,我相信她是有希望復原的。

「快﹗」我立刻自抽屜取出後備鎖匙,腳下不停地往樓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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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人兒,躺在床上。銀白色的頭髮、似有若無的呼吸、寧靜安詳的神情,彷彿是翱翔欲飛的天使。

多麼令人哀傷的天使。

我不會允妳,我絕不會讓妳離我而去。就算要我墮落地獄、要我萬劫不復,我也不再會放開妳了。

「聽到了嗎?我不會離開妳喔﹗媽咪會一直一直在妳身邊。小寶寶,別怕,我在這裡。」我輕輕撫著她的蘋果臉,她手臂上的新傷舊痕再度惹我眼淚漣漣。

醫生說,她揮刀時毫不猶豫,手腕動脈斷得徹底,差點連手筋也割斷。失血太多,能活下來算是運氣好。

那恐怖的一天,我幾乎是以撞門的姿態衝入客房。

美麗的雪娃娃,掛著淡淡的微笑,滿身嫣紅地倚牆而坐。一片紅海在她身下形成著,跟她瑩白的臉龐,多麼相襯。就像放在櫥窗的人型娃娃,詭異而瑰麗。

我忍著昏厥的感覺,匆匆包紮好她的小手腕。孝天二話不說把她抱起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送往醫院。

「顧太太,我想以顧小妹妹的情況,她最好住院一段時間。」精神科的醫生如是說。

「……不了,要是她康復後,我會帶她回家,留在醫院她會怕。」我不能再讓她離開我的視線。我回看著醫生,告訴他我的決心。孝天不贊同地搖頭,但,又能如何?

「醫生,再看看好嗎?要是若月醒來之後,還是這般樣子……就讓她住院吧。要是她情況有比較好了,就讓我們帶回家照顧她,這樣可以嗎?」孝天緊握著我的手,向醫生提出折衷方法。

我們在賭,我也被迫要參與的賭博﹔我不想參加,孝天卻不讓我退縮。

「這……好吧。」

從那天起,因為醫生拗不過我,沒辦法只好讓我住進了若月的病房。而我天天都在等,等她醒來,等著結果。

「……媽咪?」

我霍然地從夢中醒來,以為這又是一場夢。

在夢中,若月會用她小小的手,拉著我的小尾指,高興地叫著我媽咪,可愛又活潑。原來的黑髮一夜變成如月銀白﹔她那黑夜般的眼睛,配上長若扇子的睫毛,就像貓咪一般可愛。

一頭銀髮的美麗貓咪。

看﹗她還對我眨眼呢……

「媽咪?我肚子餓了啊。」

不是做夢﹗

我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若月沒受傷的右手被我包在手心,輕輕地撥動著。

「媽咪?」若月不高興地扁扁嘴,美麗的小臉可愛無比。

「肚子餓了啊……那媽咪去弄點東西給妳吃。妳要乖乖的喔。」眼眶蘊著淚,俯身用我的額頭輕輕碰了碰她的臉,就怕用力一點會弄碎她。我按了床頭的按鈕,讓他們來看看我最愛的小寶貝、我乖巧又美麗的小東西。


若月康復得很快,小孩子嘛﹗才一星期多就回復到可跑可跳的程度。

「小妹妹,妳不用怕,告訴姨姨妳叫什麼名字?」

「我叫顧若月。」

而且,我和孝天賭贏了。

「那,妳知道她是誰嗎?」女醫生指指我,我連忙對若月微笑,生怕嚇著她。

「當然是媽咪啊﹗還有爹地呢﹗」若月揚起令陽光也黯然失色的笑容。

這個星期內,醫生對若月進行了多個測驗,以證明若月到底需不需要住院。結果好得讓人吃驚。她不再瘋狂,行為舉止比我還要正常。而且智商、邏輯能力等等也很好。過去的,就像夢一樣消失了。

只除了那頭花白銀髮。

「嗯……顧太太、顧先生,顧小妹妹的情況很好,根據我們這個星期的觀察,她是康復了。」女醫生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托了托眼鏡,仔細看著報告書。

「可能是因為一下子受到極大刺激,這樣反而讓她康復過來了……」醫生再托托眼鏡。「雖然她還是要定期回來復診,不過大致上沒問題,可以跟你們回家了。」

我簡直喜極而泣,抱著若月連聲道謝。

「醫生,可是她的頭髮……」孝天心疼地摸著若月,那頭柔順如絲的白髮。「有機會再變回黑髮嗎?」

「這……」醫生有點為難。「我想不是沒可能。她是受了極大刺激而一夜白頭,在外國也有這些醫例。但根據醫例,能再生回黑髮的機會……很少。」

「沒關係,就算她是這樣子,也是我最愛的女兒啊﹗這樣很好了……很好了……」只要她可以再展笑靨,只要她可健健康康的成長,其他的都算了,我不在意。

就在若月住院後的第十四天,剛好兩星期,我們把她接回家。

「來,若月。這是妳的二哥哥,叫夕陽喔﹗快點跟哥哥打個招呼。」孝天抱著若月,而我就為她介紹家裹的人。雖然她康復了,可是我覺得她好像有點不同,一點淡淡的不協調。

「夕陽哥哥。」若月乖巧地叫人。一瞬間,夕陽一向愛笑的的眼睛蒙上了水霞,閃著光芒。

終歸是唯一的妹妹,這輩子,是放不下的了。雖然疼愛曾經蒙上了黑暗,可是光芒會把它完全驅散,一點不剩。

「乖﹗」夕陽摸了摸若月的頭,隨即回房。

也罷,是該給他時間去適應。

「來,這是落日大哥哥喔﹗」我再把俊美無儔卻冷得可把火凍結的大兒子給拉過來進行認人手續。

怎麼說好呢?情形有點怪。

落日先是隨便看了看若月,然後像是想確認什麼似的死命地瞪著,最後驚訝地張口結舌化身為石膏像。我看了看若月,這孩子沒轉變到讓人認不出來的地步吧?雖然頭髮是白了些。我怕落日這樣的反應會嚇倒若月,連忙開口。「落日﹗她是若月啊……啊?」

好絕美又溫柔的笑容。

這真的是我那一貫反應冷淡、就像天掉下來都不關我事的大兒子落日嗎?真是的,自從落日踏入青少年時期後,我就很少看他笑,對什麼事情都冷冷淡淡。雖然他也疼若月,卻也只是偶爾抱抱她,沒有太多流於身體的反應。

更遑論是這樣溫柔的笑容……

我想,我看呆了,而孝天大概也差不多吧。畢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大兒子露出這樣誘人心魄的表情。

「歡迎妳回家。」依舊是冷淡又輕柔,落日走近被手抱的若月,輕撫她的臉兒。

低沈又廣闊的嗓音,像綿絮一樣包裹著我的心。我想,若月也感受到了。因為她的笑,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溫柔聖潔。

「我回來了。」一陣春風吹起了綿絮,輕輕劃過我的心房。

是天使的囈語。

告訴我幸福回來了。



女兒篇︰

都怪我太無聊了。

無聊得讓我放棄繼續環遊世界回家鄉看看,也無聊得讓我走進這家有漂亮庭園的大屋去參觀。

啊﹗忘了說,因為我是幽靈形狀的惡魔,所以要去哪就去哪,方便得很。反正嘛﹗其他人也看不見我。

我的本名叫周雨月,這是我身為人類時的名字,不過現在也叫這個名字就是了。今年嘛……等等,我計計看,原來我已經七十六歲了。不過在惡魔來說,我還是年輕得很。二十二年前,我放棄了肉身四處流浪,反正要重新製造一個肉身是很容易的事。

一直流浪……直到現在。

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看這家大屋的庭園真美啊﹗美得有種讓我熟悉的感覺。不曉得屋主是個怎樣的人?就這樣,我飄進這家大屋去『觀光』了。

客廳很溫馨,落地的大玻璃採光很好,讓房子滲透出一種淡淡陽光香氣。米白色的大沙發、小巧的靠枕、看上去又柔又軟的長毛地毯……不能不說,屋主真的很會享受。而飯廳光潔明亮,還有一束淺色鮮花放在桌子上。視覺上是很好啦,不過對著花吃飯,不怕打噴嚏嗎?

嘖嘖,我就是搞不懂有錢人在想什麼。

忽然飯廳旁邊的門被拉開,是一名上了年紀的婦人,行動有點緩慢。她的眼角有著笑紋、一臉彌勒佛的樣子,應該是很好相處的人吧。唔,沒事做,跟著她看看也好。

老婦人慢慢爬著樓梯,當她剛好踏上二樓的地毯時,一個小小女孩在她面前飛快跑過,直往三樓衝。

「小小姐?小小姐等等我,妳要到哪裡啊?」老婦人的面容略顯驚慌,跟著也往三樓樓梯進發。

對任何事情都沒什興趣的我,難得地飛快跟了上去。就為了那個古怪的女孩,有著古怪靈魂的女孩。但我還是慢了一步,小女孩衝入三樓其中一間房,還『格』一聲鎖上了門,害我笑了起來。

抱歉了小女孩,我是幽靈,妳鎖再多的鎖也沒用。

我直接穿過厚木門,看著她瘋狂地拉扯自己的頭髮。扯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不好玩吧,再拉開床頭抽屜,取出了小剪刀。

一般人看到這裡,應該會覺得她是個瘋子。

可惜我不是一般人。

我看到一個奇景︰一個女孩的身體內,有著兩個不同的靈魂。如我沒有看錯,他們是共生、共死的連體靈。

一個美麗的女孩靈魂。

一個醜惡得讓我想吐的男人靈魂。

「賤女人﹗賤女人﹗賤女人﹗妳那賤媽媽要放棄妳了﹗少了那個賤女人礙手礙腳,我看妳再怎樣抵抗我﹗哈哈哈……」

真是有夠難聽的聲音。

「我不會讓妳如願的。」美麗靈魂努力搶著身體的控制權,「我不會讓你再傷害我媽咪。大不了,我們一起下地獄去吧。」

美麗靈魂的眼裹,有著一小簇火苗,燃燒著令人心悸的絕望。這是自『加』離開我後,第一次有別的東西能撥動我的心。可憐的美麗靈魂,大概從出生到現在都在和醜陋靈魂互相抗衡吧﹗一直能對抗到現在,除了本身的堅韌意志,她媽媽大概也是主要因素。

因為有人以最聖潔的愛保護她。

一旦美麗靈魂長期離開了母親,身體意識就會漸漸被佔領……到時會做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唉﹗我輕輕嘆氣,也使那兩個目中無人(靈)的靈魂注意到我。

「又是一個賤女人﹗」我輕輕皺眉,這醜陋靈魂也太讓我討厭了,一開口就得罪人。

「小妹妹,」我決定完全忽略那個傷我眼睛的白癡。「就算妳自裁,把這笨蛋拖進地獄,妳母親不也會很傷心嗎?何現在科技發達……要是妳自裁不成,靈魂又跑了,肉體變成了植物人,妳媽媽大概也不好過吧。」

剛剛我還聽到老婦人拍門的聲音,現在卻一片沉寂,怕不是跑去搬救兵了。這樣短的時間,她要死也很難。

「漂亮的銀髮姊姊,我其實應該在更早之前……在這傢伙開始有能力壓過我時就應當死去的了。他一控制我的身體,就會做出一些傷害媽咪的行為……可是我捨不得爸爸媽媽,」美麗靈魂抽泣了一下。「現在我死了或變植物人也罷,總好過放這傢伙再去傷我家人。」

美麗靈魂抬起頭來,盈滿眼的絕望映著淚水,狠狠地燃燒,燃燒到我的心裡。「銀髮姊姊謝謝妳……我很高興在我下地獄之前還能遇到妳。希望妳能記著我,就夠了。」說罷,一直拿在右手的剪刀就劃上了左手。

毫不猶豫,也絕不後悔的一刀。

所有自殺的人,其靈魂都會下地獄,這是天主教的信條。要是肉體不死,而靈魂又想回到肉體,也不是沒辦法。只要和地獄作交換條件,就可以回到身體裏。

交易條件是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啊﹗我又沒死過。交易的內容是什麼,只有當事人和地獄主師知道,而主師也不會閒閒沒事四處宣揚。

所以,從來沒有人知道。

不過我想,就算小女孩的肉體沒死成,她也是不會回來的了。

唉﹗我再嘆了一口氣,輕揮手,把小女孩放在牆邊,讓她好生坐著。

多美﹗像個洋娃娃一樣。

此時門被撞開了。一對慌慌張張的儷人衝進來,草草包紮了一下,就抱起小女孩往外跑。

我說過,我很無聊。

所以我也跟上去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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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了嗎?我不會離開妳喔﹗媽咪會一直一直在妳身邊。小寶寶,別怕,我在這裡。」美麗靈魂的媽媽,一直坐在女孩身邊,幾乎片刻不離,輕聲地安撫著女孩。

她的女兒回不來了。

只是她不知道。

我也應該離開的。看了這麼久,後續不就是女孩醒不來,母親一直陪著她直到老死,比八點檔連續劇還老式的劇情。可是我坐在病床尾,拓著香腮發呆。有什麼東西絆住了我的身,讓我無法像往常一樣輕輕飄走,不帶走一片雲彩。

是那內裏燃燒著她對母親的愛的絕望火苗嗎?

我不知道,總之,我敗了。

好吧,就衝在妳曾叫我一聲『漂亮姊姊』,反正我也厭倦了老是東奔西飄的,就讓我先幫妳看顧著肉體,看顧著妳的父母。雖然不知道妳回不回得來,不過在妳回來之前,我會替妳好好照料一切。

我輕輕飄進小女孩的體內,努力適應著。幸好妳遇到的是我,小女孩。要是換了其他靈魂,連維持自己的靈體外表搞不好也很困難了,更別說要花大量能力去適應別的肉體。

那應該要感謝我身上的『咀咒』吧﹗

純粹得像毒藥一樣的力量,沒想到我竟然有感謝你的一天。

果然是世事無常。

唔……呼﹗終於搞定了。讓我想想啊……一個差不多十歲的小女孩是如何說話的?

「……媽咪?」不知道這樣的語氣行不行?

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忽然抬頭,半瞇的眼睛訴說著她還未真正清醒的事實。

嘖,眼睛掙大一點啦。

「媽咪?我肚子餓了啊。」噁……這小女孩的嗓音未免太甜膩了吧?習慣了自己向來沒啥感情的冷淡聲音,一下子還真難以接受。

美婦人還是呆呆的,眼睛再掙大了一點。應該睡醒了吧?

「媽咪?」我動了動手指,有點不高興。喂,看到我醒來妳很不高興是不是?難得我肯叫妳媽咪丫﹗

「肚子餓了啊……那媽咪去弄點東西給妳吃。妳要乖乖的喔。」她用額頭輕輕碰了碰我,輕輕的。

很好,終於清醒了。

就這樣,我被這個美麗的牢頭緊緊看顧了差不多一星期。不過也多虧了她,這小身體康復得很快,而我也了解這個身體原主人的資料︰

姓名︰顧若月(哈﹗跟我一樣有個月字)
年齡︰十歲
教育程度︰沒有
生活技能︰沒有

很好,什麼都沒有。除了年齡的增長,這小女孩其他都空白得比美白紙一張。

也難怪吧……美麗靈魂從出生直到她十歲,都進行著不能逃的戰事。能搶到身體的暫時控制權別發瘋就很了不起了,根本沒多餘心力去控制肉體去做其他的事。她的靈魂懂事也沒用,沒能力控制身體進行複雜行為一樣沒輒。

所以她母親認為若月什麼都不懂。當她看到我竟然會自己拿湯匙吃飯時(要不是沒有筷子,我還想表現一下我優雅的拿筷子技巧給她看),訝異得嘴巴可以塞雞蛋。沒辦法,總不能讓她老是以為我是白癡。

在我住院期間,一直有醫生來給我測試這個驗驗那個,把我當成猴子一樣。

他們竟然問我一加一等於多少。

知不知道ABC是什麼。

指著我父母問他們是什麼人等等……

害我手好癢,好想打人。

「醫生,可是她的頭髮……有機會再變回黑髮嗎?」帥氣爸爸摸了摸我的頭,似乎很婉惜。

我呆了一下,曾經也有一雙手,這樣溫柔地撫著我的髮絲,讚嘆著它的銀白如瑩雪。

「這……我想不是沒可能。她是受了極大刺激而一夜白頭,在外國也有這些醫例。但根據醫例,能再生回黑髮的機會……很少。」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我被某種回憶困住了,不斷往下拖。

「……跟哥哥打招呼。」

嗄?發生什麼事?

感覺到被人輕輕搖了一下,陷入回憶的我現在才回神過來。我觀察了一會,眼下的狀況是︰我回到家中,媽媽跟我介紹著家裏的人。

很好,清楚狀況就沒問題。

「夕陽哥哥。」乖乖叫人後,我瞇起眼睛看著夕陽身後的人。

奇怪……這個人好像很眼熟……

「來,這是落日大哥哥喔﹗」媽媽把一個高瘦年輕人拖到我面前。

他有一張陌生冷漠的俊美面龐,棕色眸子如鏡般反映出我的身影,嘴角掛著淡淡的紋路,判斷不出是怒是喜。滿身的書卷文人氣息,卻又像雪一樣冰冷透明。

我確定自己沒見過他……直到他忽然揚起了一抹絕美的笑,清澈的眼睛泛著我熟悉的溫柔。

這麼深情美麗的眼睛,我曾發誓至死不能忘。

我在做夢嗎?

「歡迎妳回家。」他的手有點冰,修長的手指輕佛過我的臉,帶著似有若無的抖震。

加……真的是你。

我眼眶含淚,綻放出自二十二年前你離開我後,最真心的笑容。

「我回來了。」連聲音也抖顫著。

在這裡,我遇見了奇蹟。

一個惡魔,遇上了神的奇蹟。




前世今生篇︰回憶

似乎是很久之前的記憶了。

可是無論多久,對於惡魔而言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雖然自失去你,渡秒如渡年。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呢?我跟『加』的第一次相遇……

叮噹﹗

「來了﹗咦……妳是……」

「你好,」我彎腰行禮,標準的日式九十度鞠躬法。「我叫周雨月,是前來應徵的。」

「原來是周小姐啊,歡迎妳。請先進來吧。」年輕人拉開門。

「我是天澤悠司先生的臨時看護,敝姓柳田。真沒想到周小姐這麼年輕呢﹗」柳田先生似乎很訝異我會來應徵。畢竟,以我的年紀跟學歷,去找一份高薪厚職的工作絕對不難。但我卻來了這裡,準備接受天澤老先生的面試。

我是周雨月,身份證上的年齡是二十一歲,現在正準備應徵一份全職的老人看護工作。你沒看錯,我正打算應徵一份通常連歐巴桑都沒興趣的照顧老人工作,而且勢在必得。

柳田先生把我領到一西式起居室前禮貌性地敲敲門,還沒得到回應就推門而入。「天澤先生,這位是周小姐,是來應徵的。」說完便隨即退下了。

我皺起眉頭,這個人對天澤先生似乎很無禮。轉過頭,稍微打量一下眼前這間起居室。

四四方方的起居室很小巧溫馨,採光完美的落地窗戶,可以看到外頭有個精緻的庭園。起居室沒有任何沙發椅之類的東西,只有一張舒適的藤椅放在落地窗戶旁,藤椅的對面牆放了一排排書櫃﹔藤椅旁邊鋪上了毛茸茸的長方形地毯,上頭放了一堆大型靠枕。

很好、很能讓人放鬆的起居室。

只有一張椅子的起居室。

而椅子上已經坐著了一名老人家。

唉,好吧。站著就站著。

「周小姐嗎?」非常輕柔的嗓音,眼內卻閃著狂放傲然。

「是的。我叫周雨月,天澤先生你好。」揚起微笑再深深一個鞠躬。沒辦法,日本人最愛這種禮數了,入鄉隨俗囉。

「會煮拉麵嗎?」

「會。」我在日本學了整整三年。

「會作韓國泡菜嗎?」

「會,我有學過。」為了這個很多日本人都不太熟的手藝,我可是故意跑到韓國去跟人家太太們學,就希望能做出那一點地道風味。

「意大利料理?」

「我曾在意大利餐館當過學徒,雖然沒辦法煮得很地道。」那間餐館的廚師實在很欠扁,抵死不肯教我,就只會叫我切切洗洗。害我只好偷偷學再自行研究。

天澤先生似乎有點訝異,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女孩竟然會煮這麼多料理。他輕輕皺眉,眉心推起了深刻的紋路,大概是思索著還有什麼可以考驗我。

我的心也跟著跳了一下,但這絕不是因為緊張。

「為什麼妳會來?」他抬起頭看我,眼裏有著不解。

「因為我想來。」我笑得更開懷了。

是啊,我大概想了差不多三十年。

他更不解了,眼中閃過很多問號。可是,我這種撲朔迷離的答案似乎讓他很滿意。

「人工每月十萬日元,另外我會給妳煮食費什麼的。妳必須住在這裡……」天澤先生交代了一堆事宜,我也沒很用心的聽。

呵呵,終於混入來了,Yeah﹗

~ ~ ~ ~ ~

我和天澤悠司先生同居了三個多月,每天的生活一成不變,但我很快樂。

每天清晨四時半起床,到市場去買最新鮮的食材;回家後把該洗的衣物下洗衣機後便開始做早飯;六時正叫天澤先生,在他吃過早飯後收拾一下;之後曬衣服、掃地、抹塵等等;十一時開始準備午飯;午飯過後至五時前都是我的自由時間;五時後要收衣服做晚飯,吃完收拾收拾再跟天澤先生聊聊天,在他休息後我也可以休息了。

要做的事情很多但不算麻煩,最麻煩的事是天澤先生嘴很挑:不新鮮不吃、太油不吃、太淡不吃、太鹹不吃、那天心情不好一樣不吃。

那次因為買不到新鮮食材外加他心情不好,他竟然卯起來什麼都不吃,連續兩天光喝水吃水果。害我擔心得在屋子裡繞圈子,拚老命要想出什麼他可能會吃的料理。不曉得是天澤先生心腸好還是看不過我欺負他家的地板,終於肯吃下我預備的茶泡飯跟鹽燒魚等輕食。

我差點沒跪下來感謝各方神明。

也許是我的早起晚睡勤奮工作態度讓他很滿意,天澤先生開始意識到除了薪資這類實物外,也得在精神上對自己的員工好一點。於是他的臉上開始掛著淡淡的微笑、主動跟我說話、還會偶爾跟我開個小玩笑打比方什麼的。

然後我又差點感動得想放鞭炮慶祝。

不過要是他知道我這麼勤快都是有私心的——早起為了偷看他的睡顏、晚睡是因為要看他睡了我才安心、勤勞是為了讓他喜歡我,不曉得會不會一腿踹我到街外去?

為了他的腿著想免得踹到骨折,還是小心不要讓他發現。


和他同居半年,再頑固的石都被我的耐性磨到會點頭,由看護變朋友。

「加?」我輕手輕腳推開起居室的門,再以常人幾乎聽不到聲音叫喚著。

「……唔?月嗎?現在幾點……妳怎麼了?」坐在藤椅上的人被門聲驚醒,滿臉睡意惺忪地看著滿臉懊惱的我。

嘖,人家不是說老人聽力都不太好的嗎?騙人,加醒得多快,害我都偷看不到他的睡臉了。

「差不多六時了。你怎麼不多披一條毛毯嘛?不冷嗎?」我邊抱怨邊去拿放在地毯上的小毛毯,蓋在加的大腿上,邊說邊抱怨。「還有,要作曲怎麼不到隔音室?那兒才有鋼琴嘛。」

天澤悠司先生其實是個作曲家,這是現在的職業。

以前他可是首屈一指視覺系搖滾樂歌手,藝名叫『加』,孤高自傲卻無損少女對他的著迷。十二年前他自樂壇退下來後,就一直從事著作曲工作。年齡並沒有阻礙他對音樂的光與熱,就像火一樣不斷燃燒。

二個月前,他忽然讓我叫他『加』,他說他比較喜歡這個名字,這個代表著他生命的名字。

加微笑了起來。「有吉他就夠了。」他拿下毛毯想站起來,卻暈眩了一下。

我連忙伸手環著他,咬著下唇抬頭看他。身為加的看護,我最清楚他的身體狀況,是大不如前了。眼眶泛紅,我把頭埋在他的肩窩,承受著他的重量。

加聲音很輕柔,「謝謝妳,人老了身體就不中用。可以扶我到飯廳嗎?」

年齡帶走了他昔日俊郎的面容,卻帶不走他溫柔美麗的嗓音、帶不走他那清澈如水晶的眸子、也帶不走他那狂傲的性格。六十二歲的他,在我眼中和三十二歲時的他完全沒分別。

「好啦﹗小心走好喔。」我改為扶著他的手臂,和他一起走進飯廳。

我實在沒辦法。

在他年輕時我對他的深深迷戀,還可以解釋成對偶像的崇拜。我為了他去學料理﹔去學日語、法語、韓語﹔為了他去了解一些我不喜歡的事,也可解說成我迷偶像迷瘋了。

那現在呢?

自他退下來後,我以為我會漸漸忘記這個曾經出現的偶像人物。畢竟英俊小伙子滿樂壇都是,少一個不算少。也許,我們惡魔跟人類的最大分別是︰記憶系統不一樣。人類會遺忘,我們卻會永遠記著某些事。我嘗試了十二年,也失敗了十二年。

然後我覺得自己很笨。

忘不了,就去找找看,為什麼我會忘不了啊。

十二年對惡魔來說是很短的時間,對人類來說,夠長了,他可沒時間再給我浪費。於是,我站在這裡,陪在他的身邊。他老了,滿手的皺紋不復優雅、臉上多了深刻的紋路、跟我一樣滿頭銀白,除了一點八米的身高沒怎麼改變外,其他活脫脫是老人一個。

就算這樣,我的心仍然為他而舞動著。

然後,我發現從三十年前,就愛上了他,當時還以為那是偶像迷戀。

笨得要命的惡魔。


一年過去了,我還是沒被辭退,繼續安安穩穩、光明正大地偷看他。雖然生活還是這樣的平淡,但加似乎很高興,也沒再發生什麼拒吃事件。連身體的情況也一直保持平穩,這才是我最欣喜的地方。

整整一年來的悉心照顧沒有白費。

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陽光午後,我決定冒著被踹出去的危險,嘗試再一步接近加。

「加……」我抱著一本書,推開起居室的門探頭,看到加在裡面,有點遲疑地踱到正在抱著吉他作曲的加的身邊。

「我可不可以坐你旁邊看書?保證不會吵到你的。」

以一個看護身份,這樣的要求是越矩了。

我很清楚加對不喜歡的人毫不留情,對無禮的要求更會當場就脾氣發作,也不看看對象是誰。一個半月前有一位也是走視覺系搖滾樂路線的年輕偶像登門拜訪,希望加可以指導一下他,但言談間總是有點看不起的意味。用腳趾想也知道是唱片公司要求他來拜師,希望他可以提升實力之餘,還能挾著堂堂大作曲家天澤悠司先生的名氣,讓年輕人可以紅起來。

我可是氣得兩眼都在噴火,悄悄走入廚房,拿起菜刀……

我要砍死那個侮辱加的王八蛋﹗就算不能砍嚇死他也化算﹗誰知道我腳還沒踏出廚房,就聽到一聲咆哮傳來。

「給我滾﹗」

慌忙走出廚房,就看到加把手邊的吉他往年輕人砸過去,絕對的清脆俐落手法純熟。我是不擔心年輕人會不會被砸死,但這樣激動的情緒對加的身體有害,他的身體已經夠差了。

結果,年輕偶像落荒而逃。

我不想加再發一次脾氣,所以提出要求時,緊張得手心冒汗。

加訝異地抬頭,非常溫柔地笑了,眼裏盈滿光彩。「當然可以。妳不嫌彈吉他聲吵就好。」

我看得兩眼發直,加從來也沒有這樣對我笑過呢﹗雖然他一直也對我不錯,以他的性格來說對女性好是非常難得的,要不然在他年輕時也不會被傳言說是同性戀。沒時間深思,二話不說趕緊把屁股安置在加身旁的地上,怕死了加會反口。

嘻嘻,加在作曲,而我窩在他腳邊安靜看書,怎麼看都很像一對小夫婦。

將來有望啊。

「月……」加輕輕掃了一下吉他,發出柔和的弦音。「我想問妳一件事,可以嗎?」他低下頭來看我,棕色眼睛明亮迷人。

「嗯?什麼事呢?」原來笑得這麼誘人是因有事所求,但我還是抬頭給他一個微笑。

只要一看著加,我就很難控制自己的嘴角不往上揚。

「為什麼妳會來?」他問了我一個一年前的問題。

喔喔,看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

「因為我想來。」一個一年前的答案。

「為什麼?」一個一年前並沒有的問題,代表他要一個一年前沒告訴他知道的答覆。

「因為我愛你。」沒有羞怯也沒有遲疑,我從不對加說謊。

雖然我怕加把我趕離開,但我和加的時間可能不多了,還要說謊來浪費我們的時間嗎?而且是他開口問我的,應該不會發脾氣才對。

「妳很年輕。」加撫了撫我的臉,一滑一皺形成了強烈對比,語調是明顯的不相信。

既然都說開了,就乖乖和盤托出。「我說我愛了你三十年,你信不信?」我把臉埋在他寬厚的手裏。

我不想知道我說了事實後,後果會如何。

我抬起手,一個小水球在我手心凝聚著。

加瞪大了眼。

「看到了嗎?」我的聲音很輕很輕,生怕再嚇著了他。「我說愛了你三十年,不是騙你的喔﹗因為我不是人,是惡魔。我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了呢。」我不忍把臉抽離他的手,含糊地說著話。

我怕一離開,就永遠回不去。

「告訴我。」加抬起了我的頭,眼裏的光芒不曾熄止。

「你想知道……」有點訝異他的冷靜,我笑了一下,手爬上了他的臉,輕輕劃過他的眼簾,描繪著他美麗的眸。「我就告訴你。」

我變成惡魔的過程很詭異。

那一年、那一天,剛好二十一歲的我,和同學約好了去燒烤。大伙兒都吃飽了,就提議爬上山去俯瞰一下著名的香蜜湖。

『可不可以不去啊……』我在心裏嘰咕了一下。

很抱歉,不行。

因為我還沒嘰咕完,就被同學拖著帶走了。

嘖,怪力女金剛。

香蜜湖再漂亮,也不過是一個湖,半小時不到同學又提議下山去玩。

那妳們拖我上來干嘛啦?我有點負氣地走在最後。忽然我停下了腳步狐疑地四處張望,因為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救命,但四周都沒人啊。

我走近了山邊,看看是不是有人掉下山或掉進湖裏去。

是的,有人掉到山下去,那個就是我。有人推了我一把,讓我像皮球一樣滾下山,再不久就會滾到湖裏去了。喵的,別讓我知道是誰推我﹗我一定會把他砍個一百零八塊再掉到焚化爐裏去燒足七七四十九天。

要是我還有命的話。

因為我不會游泳。

湖水很冷,我嘗試拚命爬上水面,不知怎麼搞的,就是一直往下沉。就像是考試前沒唸書,考試時也不會因你的腎上線素急升而變成會寫考卷一樣。

不會,就是不會。

我很佩服自己在生死關頭還如此悠閒,我的氣快沒了,肺閉得脹痛。終於沒辦法,我張開了口想吸氣,無情的水不斷灌入,使我的肺更痛。

我不想死﹗

『不想死嗎?』

廢話﹗

『那,就如妳所願。』

忽然間,我像是可以呼吸了,而且肺也不再痛著。

該死﹗我上當了。

我慢慢的游上水面,再慢慢地游回岸邊。一邊游一邊咀咒那個該被我砍成一百零八塊再掉到焚化爐裏去燒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兇手。

那就是剛剛『救』了我的神秘聲音。

當那個聲音把力量給我的同時,也把他的記憶一拼給了我。

這豬頭,自己不想活,又苦於惡魔是不死生物,於是就密謀把自己的力量過給別人,自己就可以永遠消失。而我剛好落單了,被這無聊惡魔看中,再設計一個生死關頭的情勢,讓我親口和他定下契約,把他力量給我。

什麼力量,根本就是永恆的咀咒﹗

這跟強迫中獎有什麼分別?

就這樣,我頂著這個惡魔的記憶,變成了一個新的惡魔。

「……所以呢,其實我現在很老的了。」我嘆氣,看著加流亮的眼睛,搜索著可能有的厭惡、或者是拿我當精神病的痕跡。

「妳原本不是日本人吧?」加捧著我的手,親了一下手心。

咦?「當然不是了。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加這是什麼意思?完全搞不懂。

「可是妳有日本的戶籍……」加疑惑地問,滿臉問號的樣子真的好可愛。

怎麼辦?好想撲上去親一下……

「我是惡魔啊。」趕緊把視線收回來,改為盯著加和我相握的手。「靈魂都可以出竅了,還有什麼做不到?我捨棄了原本的身體飄過來日本,再潛入日本政府的電腦改一下這個那個的就好了啊。要創造一個新的身份和新的肉體同樣容易。」要不然永遠不老還真是挺麻煩的。

「這樣嗎……」加單手捧著我的臉。「今年妳五十一歲了?」

「對。」

「妳是惡魔?」

「對。」

「妳是特地過來日本找我的?」

「對。」

「妳愛我?」

「……對。」難得面紅了一下。

「我也愛妳。」

「啥?」這是什麼狀況?坦白換來愛的告白?我陷入完全的癡呆,腦袋思考不能。

加好笑地看著我張口結舌,輕親了一下我的嘴角。

「謝謝妳愛我。」加下彎身抱住了我,埋頭在我的肩上,輕輕低喃。「我沒結過婚……因為我找不到有人比我的音樂更重要。現在,我遇見了妳,唯一一個我覺得比音樂更重要的人。妳知道嗎?」加輕聲笑了,清澈的嗓音在耳邊回響著。「我常常偷看妳,妳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原來偷窺狂不只我一個嘛﹗

我無法不咧嘴而笑,當初只想待在他身邊就好,只要他不討厭我就很高興了,現在加竟然說他也愛我。

真沒想到。

「加,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最後。」我自他的懷中抽開,看著他的眼睛。狂放不變,但裏頭滿滿的情深,讓我心都化掉。

「好。」加揚起笑紋,「我也不會離開妳。」

我再把頭埋到加的懷裏,笑得哭了。

~ ~ ~ ~ ~

有些事,我不去想,就可以把它當作不存在。我只想抱著和加的幸福,什麼都不想去考慮。

但,它總會存在的。

在起居室的地毯上躺著一男一女,點點陽光披散下來,就像安睡雲端的天使們。

「加,書本拿開一點嘛﹗」

我枕在加的大腿上往上看,那可惡的書本阻礙了加美麗的眼睛,害我什麼都看不到。

「怎麼了?」書本移開,出現了一雙清澈無瑕的眼睛,流露著困惑。這美麗中帶魔性魅惑的眼睛啊,當年是多少人的葬身之處啊﹗

「沒有啦,」我伸高雙手,把他的臉稍微往下拉。「你的眼眸好美呢。」

這種說話我幾乎天天都在說,加都聽得快麻木了。他不在乎地笑笑,拿起書本繼續看。

「要是有一天……」我吞下將奪口而出的嗚咽,笑著。「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眼睛,我想,我大概會很寂寞吧。」

書本很快再次被移開,加眼裏的光芒從沒改變,一直是這般深邃如汪洋。

「不會的,」他的笑容如沐春風。「我答應妳,不會讓妳覺得寂寞。」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掩不住疼愛。「妳不是說過嗎?人類跟惡魔不一樣。惡魔失去力量就會永遠消失,而人類死了,就會再輪迴回到這現世。我會記著妳的頭髮……」

加俯身親了親我的頭髮。

「妳的秀眉……」

親了親我的眉毛。

「妳柔潤的嘴唇……」

再親了親我的唇,戀戀不捨地留連。「我都會深深記著。我不會離開太久,因為有妳的地方,我有太多留戀。」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盡力扯出一個美麗笑容。

「這是你說的唷﹗來,先打個勾勾。」我拉起加的手指,「你要來找我,我會一直一直等你。」

是的,一直一直,比永恆更久遠的一直。

「我承諾。」加拉起我的小指頭,吻去我的淚,眼中閃著我永遠忘不了的情深。「當我真的要走的時候,我也會一直看著妳,把妳刻在心裏。」

言猶在耳。

我才陪了你一千多個清晨黃昏,你昨天才對我笑著、說我的頭髮比月亮還美、笑我的烤魚烤得像炭一樣……

「加,再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加躺在床上,嘴角掛著一貫對我的溫柔微笑。我坐在床沿,彎身把額頭抵在加的額頭上,畢直地看著他的棕眸,淚水點點降落在加的眼裏。

「你的眼睛還是一樣的美,柔亮如昔呢,加。」我輕輕呢喃,心碎地笑了,絕美得淒楚。

彷彿他不曾離開。

「今天要吃什麼?吃烤魚好不好?」眨眨眼,淚如雨下,「我不會再烤焦了喔……」

加的棕眸依舊透著溫柔,他做到了他的承諾。

「你是累了嗎?」我閉上了眼,用臉頰輕輕掃著他。「那我等你吧,等你醒來再吃。就算你醒來會忘了我也好,我也會等……」

這是咀咒。

把我永恆地捆在現在的咀咒。



現代篇:

豪華的大書桌上佈滿了功課本,而我趴在上頭,死命地抄寫著。

「嘖,我不過是回了一下嘴就罰人家抄課文,現代的老師一點氣量都沒有……」嘴上唸著手下也沒閒著,揮筆疾書如若行雲流水。罰抄課文六十次?這是什麼見鬼的懲罰?還得明天早上八時前交出來不然數量加倍,一點都不人道。

唉﹗實在忍不住要嘆息哀怨一下,都明明是個七十六歲的老人家了還得上小學四年級,又因為挑老師的錯處而被罰抄課文,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一樣笨蛋的惡魔了。不過一切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只好認命。

現在才第抄了二十五遍,抄寫得慢一點今晚也別想睡了。想到這,手下不期然加快了速度。

可是,手好酸啊……

「月?妳真的還沒睡。」有人推門進來,開門的同時還飄進了一點淡淡牛奶香。來人順手關上門,走到我身邊來。

「功課忙。」我抬起頭看著加……不,現在叫落日了,給他一個微笑。「給人罰抄書。」

落日笑了起來,輕輕柔柔,彎下腰親了親我的額角。「辛苦妳了。先喝杯溫牛奶吧﹗欠多少?我幫你抄。」然後伸手想拿走我正在抄的課本。

這下我真的是噗嚏一聲笑出來。「得了吧?你以為老師是瞎子嗎?我的狂草書法跟你的蒼勁字跡她會分不出來?我自己抄就好了。」拿著牛奶咕嚕咕嚕地喝起來,順便讓快斷了的手休息一下。

落日沿坐在桌邊,拿起我的功課本,認真地看。「……真的很醜。」

嘖,就知道由加轉生而來的落日,性格也會差不多。直率、果斷卻溫柔,只對自己喜歡的事物執著在意,說穿了就是任性又矛盾。還好我也被他歸類為在意的對象,要不然他連跟我說多一句還嫌浪費時間。

我把餘下的牛奶通通喝光,再跪在椅子上搶回我的本子。唉﹗這就是十歲小朋友的悲哀,光是身高就差人一大截啊。「我知道我字不好看啦﹗你快把功課還我……啊﹗」

「我陪妳。」落日像拎著小狗般,一把拎我起來,光明正大地佔了我原本的坐位,再把我安置在他的腿上。輕輕用下巴撫掃我的髮絲,絕對的憐愛。「妳身高不夠,這桌對妳來說太高了。」

的確,就算把椅子調到最高了,我還是得勉強趴在桌上抄功課,時間一久腰就硬得要命,怪不舒服的。不過,他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身高的問題啊?「『媽媽』大概沒想過我可以上學,房裏沒放桌子。不然你以為我愛來書房做功課?」頓了一下,抬頭看著我的摯愛。「我要抄很久的。」

落日的回答是一個輕若點水的吻。他左手抱住我的腰,右手拿著一本放在桌面上的書,安適地看,沒回話的打算。

見狀我也低下頭繼續抄寫,嘴角卻帶著一抹怎麼也褪不去的微笑。

一直以為,我必須背負對加的思念,在這世界永恆地飄盪下去,直到我像凱歌——那位把力量給我的惡魔一樣,受不了這種苦而自毀。

現在呢?

我一抬頭,幸福,就在哪裡。

那奇蹟般的幸運,要是可以分一點給凱歌就好了。雖然他現在已得到絕對的平靜,那種讓人發狂的錐心之痛他永遠不用再承受。

只是有點遺憾……


接下來我都專心的抄,耳邊偶爾傳來書一頁頁翻過的聲音,寧靜的幸福讓我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直到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抄寫工作。

「小月,妳果然在這裡呢﹗我去三樓找妳卻不見就覺得怪了。小孩子不應太晚睡喔,還拉著哥哥陪妳,不乖。」梅映心,我現在的媽媽,掛著笑臉推門進來,輕輕柔柔地責備我。

我心跳了一下。

「媽,是我自己要陪月的。」落日放下書,語氣冷洌,帶著淡淡的寒氣,吹著我的後頸,害我還以為半夜活見鬼了。

我打了個冷顫,落日還以為我冷,環在我腰上的手臂悄悄收緊了一點。

這笨傢伙﹗媽媽也不是真的在罵我,干麼三不管的就替我反擊?

但這樣下去媽會懷疑的,趕忙打圓場。「媽媽對不起嘛﹗」嬌嬌憨憨的語氣,天真無邪的神情,還帶點哭音的感覺。「可是人家被罰抄了,抄了很久又抄不完。天黑了我一個人在書房會害怕,才會找落日哥哥陪我嘛……」手用力掐住大腿,硬是擠出兩滴眼淚。「我又怕告訴媽媽妳會罵我……」

唉,明天我的大腿絕對會瘀青一大片。

「傻小月,」媽媽走過來抱起了我,親了一記,笑笑地說。「媽媽怎會罵妳呢?妳下次會怕就來找媽媽,知道嗎?落日哥哥要上班,要早點睡的。」

「媽媽不罵我了?」還帶著淚痕的小臉對準媽媽,小聲問道。

「當然不會。還欠多少罰抄?媽媽陪妳好不好?」媽媽再親了我一下,帶著笑意地說。

很好,混過一關。

我還沒搭腔,就有某某人搶先當我的代言人。「不用了,媽。我也還沒那麼早睡,我來陪月就可以了。」說完就伸手把我抱過去。「媽妳精神不好,別勞累。」

「這……那落日你要看好小月喔,不要讓她太晚睡覺。要是真的抄不完就別抄了,明天我去跟小月的老師說說……」

嘻嘻哈哈的跟媽媽應對了好幾分鐘,媽媽才回去睡覺,而我也累攤了。

坐在落日的腿上,我低頭繼續抄寫。還差十遍就完成,加快一點手腳大家都可以早點睡。

「月……」落日沒有拿起他在看的書,而是專注地看著我,眼睛清清冷冷的。「告訴我,嗯?」

我苦笑了起來。雖只跟加相守三年,但連一點點轉心思都瞞不過他。

「……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笑著搖頭,想辦法轉過話題。「對了,都快過了四個月我還沒問你呢。你為什麼會記得我?這應該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才對……」

自從我被接了回家,就被現在的媽媽看得牢牢的,連睡覺也得帶著我。然後又忙著作入學所需的測試以及一連串精神檢定,直到半個月前才空閒下來,還說服了媽媽讓我自己一個人睡覺,可以有自己的房間。

落日每天只能偷一點時間跟我說說體己話。其他時間媽媽都在,他只好裝作沒事發生,偶爾摸摸我的頭就算很了不起的親密行為了。而我只能給他一個只有他會懂的笑容、以及眼神。

直到這陣子媽媽精神不太好,也開始覺得我像個正常小孩子,所以不再採緊迫釘人照顧方法。

我終於鬆了口氣。

直到現在,我們才可以好好地說話。

「那個啊……」落日的眼睛閃過一漾光芒。「妳的眼淚。」

啥?「我不懂。」

「在我要轉生的時候,那兒的人告訴我,一位惡魔用眼淚凝住了我的記憶,所以我的轉生不會完全。不過要是我遇不上妳,那我的記憶也不會被解開,一直一直不完全地轉生下去。」他頓了一下,「他們還告訴我,正常一個人轉生後,無論如何之前的事他一點也不會記起,會是一個全新的人。」

落日失去了笑容。「妳騙我。」

他在生氣,我懂。

「不然又能如何?」我別過頭。「不騙你,你不會安心離開,不會走。」

要是當時的加知道一但轉生就會忘掉我,就算他死了只剩下虛幻的靈魂,他也會堅持留在我身邊。我不能到死也拖累著加,他應該有屬於人的經歷,不應該陪著受咀咒的我。

我只要加幸福。

「那妳呢?」落日強行把我的頭轉過來,對上他的眼。

「只要你幸福就好,其他不重要。」我微笑,看到他最幸福的笑是我最大的願望。

「妳沒想過我也有權利守護妳幸福,也沒想過就算我轉生後愛上其他女孩,我一樣會有遺憾。那叫幸福?妳不是最清楚我嗎?」他搖著我。「失去妳,永遠不會幸福。」

加,我知道。我懂你有如你懂我。我怎麼會不知道?這是我的私心,不想累了你。

「……加,神已經離我很遠了。」我的聲音,非常非常地輕,近乎耳語。

「那就讓我陪妳下地獄吧。」他握住我的手,「永遠,別想我放手。」

別放手……對我來說,這是願望、是誓言,不是事實。

我們之間隔了好遠的路,走不完。

~ ~ ~ ~ ~ ~

四年,不算長的時間。對於長壽的惡魔,四年跟四秒其實沒什麼分別。

不過對於人類的身體來說,卻足以讓他們由小小的豆丁長成漂亮可口的豆芽。

我,顧若月,今年14歲。也由當初矮小的人兒變成娉婷少女。

而精神年齡︰八十歲。

該不該高興?還差二十年就變百歲人瑞了。不過這邊有個精神年齡比我更老的傢伙,想來也有點安慰。

我半躺在在起居室的沙發椅上,兩條又長又白的腿交疊一起,背靠著沙法的手柄。順手拿起雜誌來看,準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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